1.妈妈及其生命的意义

　她的出生本身对这个家庭来说，就是一个意外。前面生下来两个女孩，父亲盼望着这次可以是一个男孩，可惜，她是个女孩。但她又能怎样，她既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，也不能选择自己的性别。她的生命，不过是无数偶然和恰合拼凑出的一个必然。

　她也无法决定自己出生的年代。未来，有那么多的未知，那么多人生中的不可控在等待着她。她8岁那年，身为教师的父亲在文革中被人活活打死，而那些残忍杀害父亲的凶手，甚至还有权利在她家门口，咒骂着，扔着烂菜叶，在她家的墙外贴着带着毒液会腐蚀灵魂的大字报......

　在那一段时间，她根本来不及作为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8岁孩子哭泣，因为她要保护自己，要时时担心别人的迫害，哪里有时间哀悼？每次放学回家，如果家门口聚集了一堆人，她甚至不敢靠近家门口，因为她害怕他们又是来闹事的滋事者，而给她开门的家人可能会遭到谩骂或者毒打。

　“安全感”着三个字对她来说好像很陌生，因为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并没有给予她什么安全感。因为妈妈独自一人无法照顾到5个孩子，所以她就被安排跟自己的姥姥住在一起。可是无论是多大的孩子，她都需要母亲啊！深夜里她独自哭泣着，感觉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。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，最终那些在脸上肆意的泪珠，也只有被寂寞的月光晒干，或者被她还稚嫩的手抹去。

　她也曾“辉煌”过，第一次化学年级联考，她的名字在排行榜上的第一个，但这好像也并不能预测什么，因为最终她还是没有钱上大学。她终于在尘世的翻炒中，找到了一份那个年代的普通工作，终于在别人的介绍下找了一个老实的男人，终于在将近30岁的年纪生下了自己的孩子。

　可是，命运好像总是不能让她完美，瘫痪在床的老母在她生产后几天，便离开了人世。她成为一位母亲，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。她的丈夫是家里的长子，从来都是在被婆婆溺爱中长大，被抢了注意力的婆婆自然不甘心，所以她和婆婆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好过。婆婆拒绝照顾她和丈夫的女儿，丈夫工作很忙，所以刚刚失去母亲的她，再一次需要独自一人承担一切。

　不知道多少个夜里，她看着窗外的月光，然后看看在自己怀中的女儿，发誓要把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爱，统统都给女儿……

　2.那个被女儿“嫌弃”的妈妈

　女儿在她和丈夫的疼爱下渐渐长大，眼看就到了十几岁的年纪。

　女儿聪明，就像当年的她。

　女儿第一次化学考试就考了全班第一，就像当年的她。

　只是跟当年的她不一样，女儿顺利的上了高中，顺利的考上了大学，顺利的保送了研究生......她以为女儿“顺利”的人生会如她所想，一直顺利下去，出国读博，找个疼她的好老公，然后安安静静地在高校里当老师，当教授。

　可惜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，女儿从高中开始便非常叛逆。从前那些在她掌控下的一切，现在似乎也慢慢在失去。终于，这场叛逆在女儿保送完研究生后，达到了它的顶峰。已经在读研究生的女儿说不喜欢自己的专业，要辍学去学自己热爱的专业。她立刻就疯了：女儿从前连穿什么衣服都需要听我的，现在竟然敢跑到导师那里说要辍学？

　最终女儿还是转了专业，只是这期间的两三年里，她曾经无数次想跟她断绝母女关系，因为女儿的叛逆让她无法接受，女儿放着自己学的那么好的专业不要，偏要“自毁前途”的从零开始学一个完全陌生，在她看来又毫无前途的专业。

　后来女儿又做了一件让她费解的事情：创业。难道不能老老实实的读博然后去高校里就职吗？她实在是不明白，为什么自己一生都难以得到的安全感，女儿本来唾手可得，但她却不要？女儿究竟想要什么，世界那么危险，为什么她不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美女子，而非要把到处折腾，然后连累自己为她心惊胆战，殚精竭虑？

　当然女儿全然无法理解母亲，她觉得母亲从小到大事无巨细的控制，让她感到窒息。如果她穿一件妈妈不喜欢的衣服，母亲都不会容许她出门。她不知道母亲的童年里有那么多的无法控制，不知道母亲对“失去控制”是多么的恐惧，也不知道母亲多么害怕这个“充满恶意”的世界，会伤害想要尽情探索的她……

　说到这个世界，女儿也非常的嫌弃：这个世界明明那么美好，那么善意，为什么母亲总是在第一时间就用她的“阴谋论”把别人做事的意图想的很坏？她只是毫无偏见的描述着一件事精，母亲就往往会得出这样的结论：你的那位朋友肯定别有用心。有的时候她甚至愤愤的想，是不是在母亲的眼中，每个人都不怀好意，准备伤害别人？

　但是女儿忘了，这个世界之所以在她眼中那么美好，是因为母亲和父亲对她最无微不至的保护，是因为她恰好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，没有最残忍的政治斗争的时代。可她的母亲并没有这么幸运，世界对她来说，的确是一个很凶险的地方，她在这个残忍的地方失去了父亲，失去了保护，失去了太多太多本来属于她的东西。

　女儿越是跟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思想碰撞，越开始远离母亲的一切价值观。她有的时候甚至压抑：这个生我养我的母亲，为什么会跟我有着整个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？女儿越来越欣赏那些她建立起来的价值，越来越觉得母亲不可理喻。

　她看不惯母亲锱铢必较的勤俭，看不惯她去了菜市场一块钱一斤的菜还要跟买菜的老奶奶讨价还价；她看不惯母亲到了超市里有免费试吃的食物都必须品尝，尝完之后还坚决不买；她看不惯母亲说要看电影只看免费的，电影院的不能去；她看不惯母亲每天无数次的企图控制她和爸爸的一切，觉得他们的事情都是自己的；她看不惯母亲对她的“说教”，看不惯母亲对房产的执着，看不惯母亲对金钱的迷恋，看不惯母亲不喜欢她做公益活动......

　这个女儿，她曾经是那么那么的无法理解母亲，那么那么的不懂母亲的世界，那么那么的想把“没有界限感”的母亲推开，然后享受自己的自由。

　3.我们是那么相爱，却爱得那么痛苦

　母亲觉得好累，因为自己倾其所有的去爱女儿，却一直被女儿拒之门外。

　女儿也觉得好累，因为自己如此努力的去爱母亲，却始终无法被理解。

　我想我可以用全世界的心理学理论去分析母亲，然后告诉她，她是如何控制了我的人生，如何让我感到窒息，如何用她的爱把我淹没的。但是我又有什么权利这样说，又怎么能够这么说！

　如果说她身上真的有什么局限，那么这些局限是时代和经历给她的，而她一直在拿着自己最大的诚意生活；如果说我身上真的有什么突破，那么这些突破也正是这个时代和我的经历给我的，而我也只不过是享受着她种下的庇护而已。

　我们都被自己的经历塑造，都被童年，教育，环境，时代和文化刻上了深深的烙印。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，生活在所有过往经历的影子里。我想我最亲爱的妈妈，那些她坚守着的价值观，曾经保护过她，让她最大程度理解和适应这个曾经对她残忍的世界。

　她的确“吝啬”，但吝啬的另一个名字叫节俭，而所有的节俭，都是为了留下更多的资源活下去；

　她的确“控制”，但控制的另一个名字叫谋划，这个世界，曾经对她有那么多的不可预测，她怎么能不谋划，怎么能不希望尽一切可能去避免所有的风险？

　她的确并不太信任这个世界，但这个世界辜负了她那么多次，她不提高警惕，又如何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？

　她的确对房产和钱有执念，但一直漂泊，一直贫穷，一直没有安全感，她又怎么能不尽可能让自己更安心？

　我想她只是用了她所知道的最好方式爱着我，只是用了她所知道的最好方式跟这个世界相处。这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，在她自己的世界里，全心全意的爱着我，我怎么会不知道？

　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过：如果我生在一个不是特别控制的家庭，人生会有什么不同？我也曾无数次的想过：怎么样才能改造我的妈妈，让她理解甚至认同我的价值观？

　可是到了最后我还是错了，需要改变的人从来都不是她，而是我自己。如果我自持比妈妈更懂得爱，那么我应该知道：爱一个人不是想着去改变她，而是接纳她所有的阴影和她所有的局限，就爱她此刻最真实的样子。可是我根本就不懂，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如何改变她，甚至都没有尝试过接纳她。

　我甚至觉得我对她的爱根本无法跟她对我的爱相比，因为她在自己的认知和知识结构里，用她知道的最好方式在爱着我；而我明明在自己的认知和知识结构里，有更好的爱她的方式，却还是选择跟她一样，用“控制”的方式去爱她，去“改变”她。

　4.我们在彼此的阴影里寻找太阳

　也许此刻是我深情地写给母亲的情书。从2011年到现在，我们的关系从彼此依赖（co-dependent）到相互怨恨，到相互谅解，到慢慢成为交流彼此内心最真实感受的亲密朋友，这个过程对我们来说都不容易。

　当然不要以为我说的亲密朋友就是没有矛盾，不吵架也没有不愉快的那种“和和气气”。错！现在我们，还是会吵架，还是会彼此误解，还是会有无法理解对方的时候。但我们都不再害怕表达自己的感受，都不再害怕受伤也不再用彼此伤害的形式沟通。

　记得前两天我们又在电话里起了争执。她在电话的那头告诉我：你要怎样怎样，你不要怎样怎样，你要记得......的时候，我没有忍住的对她发了火：能不能不告诉我，不要求我怎么做啊，我都多大了？她也觉得很委屈，直接把电话挂掉了。

　我稍微冷静了一下，再一次拿起电话打给她。虽然自己并不是完全平静，但我询问了她的感受，她也非常直接的向我表达了她的感受。我们没有让这些不愉快滞留在身体里，而是让对话流动起来，学着理解和觉察自己的情绪，也学着放下情绪去聆听彼此。

　这个时候她突然对我说：“宝贝，对不起，这个爱的表达是需要修炼的，而我最近好像都忘了修炼。”

　这句话几乎是点醒了我。是的，我可爱的妈妈道出了爱的真谛。爱不是一个结果，而是一个过程。我经常忘了爱需要在每天修炼，是一个永远都在进行时的过程。我也经常以为现在我们的关系很好，就可以坐享其成，却忘了在爱的这片大花园里，只有每天去料理它的园丁，才能在四季都收获娇艳的玫瑰。

　我没有刻意去改变母亲，但我能够察觉到她点点滴滴的变化。

　甚至很多时候，我觉得她真的比我更有力量，比我更懂得爱。因为她在自己的世界中做改变，要比我在自己的世界中改变，面临更大的挑战和挫折。

　现在我无比的珍惜我们的每一次误解和矛盾，因为我会觉得它们都是我们在彼此灵魂的阴影里找寻太阳的过程。我们都把自己灵魂里的阴影拿出来给彼此看，因为它们同样值得被看见，被理解，被原谅，因为当它被我们看见的时候，就是它从阴影变成太阳的时候。

　妈妈，you raise me up,你让我穿过自己头顶的乌云，去仰望太阳，你知道吗？